(一)
今年的四月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
田青疲惫地坐在地头,摸出一支香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两口,两个肩膀酸的快要散架了,夹烟的手止不住地抖。一大片果园已经翻了一多半,翻过的土地在阳光下波浪起伏,散发着清新的湿气。连着抽完了两支烟,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瓶水,他才从袋子里摸出一张饼子嚼起来,一口接着一口,消瘦的两腮鼓胀起来,随着咀嚼的频率,一动一动,“人是铁饭是钢”,靠这些饼子,他才能把剩下的活干完。
清明过后,天说热就热,田青那件卷着袖口的红毛衣挂在树枝上,身上只穿了件秋衣,领口耷拉着,看不清颜色。今年的春脖子短,地里的活一茬接着一茬,从过罢年开始,他就象踩着大戏里武生打斗的锣鼓点子,疲于奔命,不能松懈。
去年整整一个冬天,他都在帮人修剪果树,北风在光秃秃的树间乱窜,在他的脸上刮出一层青紫色的硬壳,手背上也裂了一道道口子。匆匆过了个年,年气未散,就又开始揽活,只要有人找,他什么活都干,父女俩在地里摸爬滚打了半个月,眨眼就到了秀嫣开学的日子。那天晚上,田青仔细地数出秀嫣的学费,还节余下块的化肥农药钱,他感觉肩上的担子顿时卸掉了一副,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当秀嫣抹着眼泪把钱装进包里,他笑了,得意地拿出剩下的元,刮刮她的鼻尖,故作神秘地说:“爸还有呢!”
学费凑齐了,却误了自家地里的活。“九尽桃花开,农活一齐来。”谷雨之前要清理果园,打杀菌药,上肥,做好所有准备工作,当谷雨伴着沙沙的春雨到来时,漫山遍野就会盛开粉红的花朵,到时就该疏花了,他得紧锣密鼓地赶上去。
翻完地,已经后半晌了,田青口干舌燥,被亮光光的太阳晃得睁不开眼,他摇摇摆摆,双腿打着颤回到家。放下铁锨,先去看文莉,文莉躺在一堆棉被中,脸色苍白,嘴巴一张一合,对着空气一下一下地翻着白眼,仿佛装了一肚子的怨恨和不满,摆在枕头边的饼子和水一点没动,田青凑过去问:
“饿不?”
文莉僵直地转过头,眼神迷乱,“噗!”地对着田青的脸吐了一口,田青愣了一下,慢慢抬起身在脸上抹了一把,说:“我去做饭!”
下好了面,他狼吞虎咽扒了两碗,然后端着晾好的一碗给文莉喂,文莉歪歪扭扭地躺在炕上,目光呆滞,眼神涣散,木然地咀嚼吞咽,两只胳膊瘦伶伶地搭在被子外面,手指扭曲抽搐,像两只干瘪的爪子。从上个月开始,文莉的脖子也不能自由转动了,僵硬得像生锈了一样,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意识狂躁而混乱,常常把喂进嘴里的饭“噗”地一声,喷得到处都是,药更是喂不进去。田青心里的火星一点点熄灭了,绝望就像一只黑手,把他拖进无边的黑暗,让他四肢无力,腿脚发软。
喂完饭,田青抱起文莉,给她换了一条干净的褥子,把换下来的褥子拿出去晒,然后在炕的另一头躺下来闭着眼睛眯瞪一会。文莉静静地躺在靠窗的另一头,半睁着眼睛,无声无息,似乎在倾听田青均匀的呼吸声。
(二)
睡梦中的田青仿佛被石头猛地绊了一跤,一激灵,醒了。窗外的光线变得暗淡,他急慌慌爬起来,先抱文莉上了厕所,就去村头找老翟叔。昨天下午老翟叔就在地头喊他:“田青,再不打药,虫就钻进花苞里了。”每年打药用的都是老翟叔的机器,但他都不收钱,所以老翟叔家的活只要一紧,田青就飞快地过去帮忙。
趁老翟叔调机器的空,他回家烙了一打饼子,一开始打药,就得忙两三天,自己连轴转,得让躺在炕上的文莉有口吃的。
晴好的天气,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田青穿了一身厚衣裳,戴着顶破草帽,脸上捂着口罩,挥舞着药枪,在果树间穿行。柴油机在地头突突地吼叫,冒着热气把乳白色的药液吸进长长的管子,再顺着枪口水雾一样喷洒出去,他挥动着药枪,喷薄的药液划着弧线在树顶织出一道短短的虹,瞬间又妖娆地飘散开来。果树湿淋淋地排成一队,像一群等着打防疫针的孩子。
田青屏住呼吸,鼻腔里满是刺鼻的味道,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染了一身的虱子,父亲打药回来,背着药箱,让他举手站在院子中间,对着他的身体,“噗呲噗呲”喷了两下,母亲惊呼着从窑洞里冲出来,把他拉到一旁。也是这个时节,也是这种天气,太阳高高挂在天空,光线耀眼明亮,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是村里顶尖的能人,他是家里的独子,掌上明珠一样长大,又娶了方圆最漂亮的姑娘文莉。
文莉年轻时,就像一朵娇嫩的花,红扑扑、水灵灵,周围的小伙都像蜜蜂一样爱往她身边绕。当他在众目睽睽下捧走这朵花时,蜂群发出一阵嗡嗡的骚乱。那个时期,田青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飞驰的汽车,飘飘然,踌躇满志。
一切噩运,仿佛都是从一个“病”字开始。起先是母亲,一辈子善良软弱的母亲,突然患了“乳腺癌”,粜了家里积攒多年的粮食之后,母亲被割去一只乳房,不知是遭了什么样的罪孽,耗光多年的积蓄,再搭上母亲身体最宝贵的一部分去赎,都不能偿还,三年之后母亲还是去了,父亲远走他乡。他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失去了依靠。夜里,文莉把他的头轻轻的抱在怀里,说:“你还有家,你是我的依靠,咱们俩好好干,等盖了房,就把爸接回来。”
文莉的梦,就是在前院盖一座大房,三间卧室带一个大厅,他俩住大间,秀嫣住后面小间,朝南的一间父亲住,在厅里摆上沙发、茶几、矮柜,“再支一张床,夏天睡午觉,大门一开,穿堂风呼呼的,凉快呐!”说起来她就是一脸神往的表情。结婚时,家里有三孔窑洞,父亲又在院子坐南朝北给他俩盖了一间厢房,引来多少羡艳的目光。后来,种了果园,村里的大房一座座拔地而起,高大轩昂地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吸引着众人的眼球。宽大的雨檐,镶嵌铜钉的红漆大门,这些都成为文莉白天和黑夜最爱做的一个梦。
开花前打这一次药,就像给树木做一次深层清洁,杀死虫卵和土壤里刚出土的幼虫。花苔已经星星点点冒出来,田青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们,这些可都是今年的希望。树枝和土地湿漉漉的,仿佛刚刚飘过一阵春雨,只是少了泥土清新的气息,弥漫四周的是石硫合剂涩涩的怪味,有一点点发甜,但是甜得怪怪的,甜得言不由衷,仿佛苦药上裹着的那一层糖衣,目的只是为了掩盖真相。文青屏着气,压低呼吸的频率,浅浅地呼吸,衣服被药液打湿了,他停下来,跑到地头换了一件干的,再把湿的凉在草上,等干了好来回换。
世上的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呢,仿佛前半生享福,后半生就要吃苦。去年夏天,他因为揽了好几家打农药的活,农药吸进去太多中了毒,上吐下泻,整个人都虚脱了,躺在诊所里,恍惚着觉得就这样去了或许也是一种幸福,秀嫣抓着他的手呜呜地哭,小小的手颤抖着,满眼的惊恐,他的心里哗地涌上一阵酸楚,为自己瞬间萌发的这种念头感到羞愧。
“爸!再揽这活我就不去上学了!”他答应了。但今年在秀嫣走了之后,还是偷偷揽了两家,每个月的农药钱、化肥钱、还有文莉的药费,那块钱像风一样就被刮走了,打药的活来钱快,穿得厚些把自己保护好,每个月只干两家应该没有问题,只要不让秀嫣知道就行。
那是个有心的孩子,自从文莉生病,小小年纪包揽了所有家务,和他一起在庄稼地里挣命,然后再飞快地回家给他做好饭。每次上学临走前都要给文莉洗了头换了衣服,把家里收拾干净,再给他烙上够吃好几天的馍,然后怯怯地接过田青准备好的钱。秀嫣在市里上师范学校,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就能回来,但她都是两个月才回来一次,是不舍得花那二十几元的车票钱。前几天打回来电话,田青颠颠地跑到李旺家接,秀嫣听起来很高兴,告诉田青:她每个星期天出去帮人发传单都能挣来三十块钱,让田青放心。应该是受宠爱的年纪,却在她小小的心里压上了重重的担子,田青想起来觉得非常内疚。
一个人忙活,又照顾机器又要喷药,忙了足足三天才打完。傍晚时回到家,他烧了一大锅热水,洗了头,把全身都擦洗了一遍。
第二天早起感觉全身发痒,撩起衣服一看,长了一身的红点,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就去了村头的诊所让三燕看看。
三燕撩起他的衣服看了看,皱着眉头说:“田青哥,这是过敏了,我给你打一针,你回去好好休息!”
“真是的,越老越娇气了,都打了一辈子药了还过敏!”
“说明你的抵抗力变差了,你要增加营养,多休息!”
田青不敢硬撑了,他要是倒下了,日子就没法过了,那就歇吧,今天睡一天。
(三)
一躺下去就昏天黑地,睡得就像死过去了一样,醒来后有了些力气,就做了文莉爱吃的拌汤,下了红豆绿豆,煮得糊糊的,还洒上些葱花香菜,又下到地窖里拿了个南瓜蒸上。这是他专门存下来的,文莉常年躺在炕上常常便秘,全靠他一点点抠出来,三燕说南瓜营养丰富还通便。
他一勺一勺地喂着,文莉一口一口咽下去,乖得像个孩子,让田青觉得今天真是应该休息。
吃完饭,他拿了一把梳子,把文莉一窝草样的头发梳好,然后给她揉一揉腿。文莉常年躺着,肌肉渐渐萎缩,腿细得快成了一根骨头,他不敢用力,轻轻地扑挲着。文莉静静地躺着,不闹不动也不看他,眼神空洞,目光散乱,好像灵魂已经飘走了,文青的心里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他脊背发凉,鼻子一阵阵发酸。
文莉是个受尽了病痛折磨的可怜女人,疼痛一旦发作起来,像一缕缕细丝一样在体内游走窜动,从脚趾疼到脊背,从脊背蹿到头顶,她呼天抢地寻死觅活,直到慢慢地瘫到炕上。
清醒时,痛惜她的钱,:“得了看不好的病,花光了盖房的钱,还拉下一身的饥荒。”
疼起来常常近乎丧失了理智,大声地呻吟着,对一家人破口大骂,骂秀嫣笨手笨脚,骂田青有了外心,把田青的胳膊抓出一道道血痕。这种时候,田青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块石头,额头冒着汗,抓着文莉的手,束手无策,他不敢碰文莉的身体,就连碰到文莉的头发丝都会引起她剧烈的头痛,除了喂她几片止痛药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药片慢慢起了作用,文莉也安静下来,抱着田青满是血痕的胳膊嘤嘤地哭:“对不起你啊……都是我拖累了你,没给你生下一儿半女,还拖累的你越来越恓惶,给我打一针,打发我走吧……我不想再受疼了。”田青的眼圈也红了,抚摸着文莉的背,哽咽着说:“等苹果卖了,医院看!”
尽管医院,文莉的病,却更加重了,烦躁、发怒、焦虑、忧郁,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觉,身体每况愈下,直至后来精神仿佛也出现了问题,人都认不清了,而田青纵使出浑身解数,医院了。
日子彻底烂窇了。
(四)
下午,田青躺在炕上想再睡一会,可是一种紧迫感老是压着他,耳朵边一直有个声音在说:除草剂还没打,野草都要长疯了,再拖就来不及了。他翻来翻去睡不踏实,干脆一骨碌爬起来。
当田青背喷雾器站在自家两亩麦田的地垄上时,太阳渐渐收起了刺眼的光芒,光线变得柔和,麦苗已经一拃高了,绿油油织成一张让人不忍碰触的绒毯,野草挺着身子,奋力地挣脱麦苗的拉扯,虎虎地探出头来,田青小心地跨进田里,把除草剂均匀地喷撒出去。
要是文莉还好,这些事就轮不到他来操心,她会把这二亩口粮地伺弄得妥妥贴贴,他只在果园里忙活,精心照顾每一棵果树。哪一棵需要抹药,哪一棵需要剪枝,甚至连那棵树上有什么样的伤疤,那几个枝头每年都会长出高质量的果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果园,遇到大年满树满枝,小年则果子色匀个大,卖的价钱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
文莉会持家,三十岁以后依然身段苗条,她精明麻利,二亩口粮地打下的粮食基本上解决了全家的吃饭问题,自己再种些菜,又能省下些钱,在漫长的冬季,他再往武汉拉两趟苹果,盖房的钱都攒得差不多了,六万块,文莉乐滋滋地、见天地拿出存钱本本加加算算,一脸的喜悦、憧憬,两个人躺在被窝里筹划新房的布局、装修,半宿半宿睡不着觉。
那一刻,那个“病”字一定正叉着两条腿,一脸的诡异,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游荡。
这是田青后来才想到的。文莉突发头痛,双腿不听使唤,在县城治疗了几个月之后,毫无起色,又回到家里,吃了无数的偏方,文莉妈带来好几个神婆,又烧又跳,可是文莉依然走不了路。田青越来越担心了,医院。医院大得像一座迷宫,每个窗口都挂着高深莫测的牌子,看病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田青在凳子上窝了一夜,才挂到一个号。看病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教授,在做了数不清的检查之后,他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说:“为什么不早来呢?”田青心里一紧,有一种猛地被人打击了后脑勺的感觉,腿脚木木的,不详的预感从脚底板升腾上来。
在住院部的走廊里,他一字一句读着墙上的宣传栏――脊髓型为主混合颈椎病。病因:劳累、长期固定的一种姿势。症状:神经痛呈游走性窜痛,后期可能发展成瘫痪、发音困难、吞咽困难,堪称不死的癌症。
不死的癌症——田青腿肚子抽筋,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口,全身的血液刹那间涌上头顶大脑一片空白,他悲恸地抱着头,医院的走廊上。文莉一直喊腿麻脖子有些硬,医院,说是忙,没工夫,其实是不舍得花钱,她心里只想着她的大房。
医院庄严肃穆的氛围,像一座科学圣殿。曾经让医院,一定有办法救文莉,田青满心的虔诚,把每一位大夫都当成救命的菩萨,口袋里的钱像水一样流走了,每次缴费,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颤巍巍地数着一张张钞票,感觉自己像是横在案板上的羔羊,无能为力而又万分虔诚地奉上自己的身体,他不敢告诉文莉,他们盖房的钱已经用走了一大半,他咬牙撑着,只希望能治好文莉的病。出院的时候,文莉的确已经好转了,都能下地走几步了,疼痛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作,田青心里感到慰籍。当文莉再次问起花了多少钱时,田青没有再隐瞒。文莉瞪大了眼睛,“不是说花了一万么?怎么只剩下一万?”田青拉过她的手,说:“只要你的病能治好,咱们再重新开始,这家里怎么能少得了你呀!”
可是好景不长,半年之后文莉的病再一次发作,这一次更加来势汹汹,疼痛剧烈加重,腰以下部位失去知觉,田青带着余下的一万块钱,再加上筹来的二万块又进了省城,专家的结论是:颈椎突出的地方压迫着神经。颈椎部位神经密集,手术难度大,风险高,费用也大,手术费用8万。田青一下子傻了眼,拆了房也变不出来这么多钱呀!大夫说那只好保守治疗,中药加理疗。尽管田青每天光吃馍也不敢吃饱,那些钱还是像漂在河面上的一片树叶,忽悠了几眼就漂走了。
大城市有着让人不可思议的奢华,医院像是一个用金钱堆砌的无底洞,刮下亲人身上的油脂,换取病人健康的身体。但田青此时就像一颗风干了的果子,皱巴巴的已经挤不出一点汁液了。钱没了就该出院了,医生建议回家后继续理疗以减轻病人的痛苦,别说农村,就是县城也没有正规的理疗设备,田青默默地背起文莉,辗转回到了家。
想起这些往事,田青清瘦的脸上浮起一层悲苦,他头发蓬乱,嘴唇干裂,料峭的春风把他的脸刮成了黄土的颜色,他木然地摇动着喷嘴,把一箱箱药徐徐喷出去,汗水浸着发痒的皮肤,药箱带子磨到的地方感觉一阵阵刺痛。
(五)
两天之后,身上不那么痒了,田青暗暗松了一口气,下苦的命如果摊上个金贵身子那可真是一件麻烦事。
天气预报上说,谷雨前即将有一场大范围的降雨滋润关中大地。
得抓紧时间把花前肥施到地里,雨前给果树增加些营养,再经过这场春雨淅淅沥沥的滋润,那满树花就会开得齐刷刷的,静静站着,都听得到花开的声音。
清早,田青骑着他的破自行车,驮着重重的一袋尿素,车身上别着农具来到地头。他脱掉外套,拿起镢头,仔细地在每棵果树的两侧挖出深深的沟。土地是潮潮的黄褐色,洁白滚圆的尿素顺着他的指缝溜进接近树根的土壤里,刺鼻的氨味和清新的泥土气息混杂在一起,是他熟悉的味道。远处的桃花开得正艳,一大片,一大片,像朵朵绯红的云。苹果树仿佛也有些急不可耐了,爆出星星点点粉粉的花,那些花跳跳地站在枝头,仰着圆圆的脸颊,叶子还只是个嫩芽,褐色的枝条谦卑地托着花朵,更显出花朵的娇嫩。要不了几天,铺天盖地的花朵会在一夜之间开放,云遮雾罩地把忙碌的人包裹起来。
这是文莉最喜欢的季节,以前她都是带上馍带上水在地里一忙一整天。
“看这花粉嘟嘟的,像你年轻时的脸!”
“唉!现在都老得枯皱了!”文莉抬起手背摸摸自己的脸。
“不老,身上还是滑溜溜的!呵呵!”
文莉嗔怪地瞪他一眼,也呵呵笑了……
四周是一望无际花的海洋,满树的芬芳增添了浪漫的玄机,在花朵的鼓舞下,他们说着平时很少说出口的情话,开几句暧昧的玩笑。
文莉姑娘时,脸粉嘟嘟的,身材修长,走起路来,细细的腰像随风摆动的杨柳,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但他们是私定终身。那天的电影演的是《杜十娘》,田青坐在黑影里一直注意着文莉,对白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散场时,他趁乱把揣了一下午的纱巾塞进文莉手中,文莉红着脸慌乱地跑开。几天之后,当文莉带着红纱巾飘摇过市时,田青家的媒人也登了文莉家的门。
婚礼铺张热闹,新人一个帅气挺拔,一个娇艳可人,双方家世相当,门当户对,酒宴丰盛,众人皆大欢喜,但是三年之后起了风波,文莉不育。田青是家里的独子,传宗接代重任一目了然。一家人都沉默了,各怀心事,父亲忍到最后发话:“治不好,离婚!”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压来,每个人看田青的眼光都是重重的像压了秤砣,田青梗着脖子,死撑着不离,文莉眼圈红红的,怯怯地看着众人的脸色,殷勤地忙前忙后,仿佛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的罪过。其间,母亲带着遗憾过世,父亲回了山东老家。
家里就剩下小两口,但气氛一点都不轻松,田青虽然死挺着不离婚,但心里终究觉得愧对老父。后来,医院给他们抱来了一个女婴这个家才活泛了。文莉空落落的心被填补起来,对这个小小的女婴倾注了所有的母爱,秀嫣渐渐长大,黑黑的眼仁,银铃般的笑声,使空气恢复了以往的温度。他们带着秀嫣去看望父亲,父亲冷静之后早已原谅了他们,对这个不是嫡亲的孙女疼爱有加。生活在这里遇个磕绊,但是他们迈过去了,日子又有滋有味地过起来,文莉开始编制她的梦,那个梦就像一个绚烂无比的彩色的气球,高高地飘在空中,被一点一点地吹起:盖一座大房,三间卧室带一个大厅,他俩住大间,秀嫣住后面小间,朝南的一间父亲住……
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现实真是让人沮丧,如果文莉不生这一场病……或是手术费不那么昂贵,文莉做了手术也许真会好起来……或是他手里还有盖房的钱,至少让文莉在宽敞的新房里躺几年……又或是诸多不幸都向他袭来,而不必交那么贵的学费,他也不至于疲于奔命,可以在家多陪陪文莉,不至于让她变成现在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真是一无所长,拳头从四面八方砸来,他长不出三头六臂;大山向他压来,他也没有金钟罩铁布衫。田青胡思乱想着,心神不宁,悲哀像奔涌的湖水从心底一层层翻涌上来。
他甩甩头,叹了口气,不能再想了,不然连镢头都抡不起来了。他遏制住自己脱疆的思绪,跑到地头喝了水,然后挥起镢头一口气刨了一长溜的沟,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好几棵树感染了根腐病,主干上腐烂了一大片,流着粘粘的液体。田青取出随身带着的刀片,把腐烂的树皮全刮下来,直到露出白生生的木瓤,然后仔细地抹上药,用塑料缠起来。根腐病是一种可怕的病菌,“人怕伤心,树怕伤皮。”短短的时间就能腐蚀掉一棵大树,而且传染性极强,他把刮下的东西连同周围沾染了粘液的泥土一并小心翼翼地收进袋子里,等到回家之后,生火做饭时,填进灶坑烧掉,才能避免病菌再次传播。
这些树就像他的一个个孩子,又像是他赖以生活的父母,他爱护它们,精心照顾它们,又依赖它们,只要能享受到全方位的保护,它们一个个就能长得结实强壮,开出繁花,结出大大的果子,不像有些事,纵然付出百倍的努力,结果依然难以捉摸。
胳膊酸得抡不动了,他就去撒化肥、填土、提着袋子处理根腐病,等力气就像沙坑里的水一样集成一汪,渗进臂膀,再开始挖。干完一畦就抽两支烟,喝一口水,然后再接着干。就这样连干了三天,除了做饭、照顾文莉之外,一刻都不敢停,总算在雨前把化肥上到了地里。
(六)
傍晚,天果然变得阴沉起来,刮起了凉簌簌的风,正在厨房里忙活的田青赶忙过去帮文莉关上窗户。房间里暗沉沉的,湿冷湿冷,他把手伸进被窝摸一摸,凉凉的。怕是谷雨前的一场倒春寒来了。他到大门口抱了一捆柴填进炕洞,把炕烧上,文莉躺在炕上艰难地扭动着身子,喉咙里里发出“吭吭”的声音,田青过去帮她翻了个身,揉揉背,又拉过一床被子给她压上。
第二天一早,风刮得更紧了,附近一定是下了雨,潮湿的风刮过来阵阵土腥味,田青早起又烧了一次炕,文莉不能受凉,三燕说谷雨前后神经痛最容易发作。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谷雨要到了,种瓜的时节也到了。吃完早饭,田青思忖着找出去年收下的南瓜种子和一些菜种,文莉离不开南瓜,也爱吃南瓜,他扛上锄头,迎着风去了地里。
刚刚被早春招醒,身体柔软起来的枝条被风刮得东摇西摆,零星早开的花朵在风中打着颤,粉色的花瓣扑簌簌抖落一地。田青在地里点种子,汗刚一渗出脑门就被风刮干了。他机械地刨坑点种,思维都被这冷飕飕的风吹得停滞了。
路边有人喊他,他抬起头,是大舅哥。
大舅哥在喊了他一嗓子之后扭头就走了,他收拾了工具默默地跟上去。
屋子里坐了好几个人,文莉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夫,丈母娘坐在炕边抹眼泪,气氛阴沉,每个人的脸都紧巴巴的,田青觉察到了他们的来意,他沉默地坐在炕头上没有说话。
大舅哥首先发话:田青,文莉的病得再去看看,不能拖了!”
田青没有作声。
姐夫又说:“我看她像是越来越重了。咱妈刚过来了一趟,又哭着回去把我们都叫来,说商量商量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田青声音低沉仿佛在自言自语。
二舅哥说:“医院看看!”
“看病,钱在哪里?”田青悲哀地想着。还是默默坐着,耷拉着眼皮。
大舅哥被他的样子惹火了,大声喊起来:“说句话!”
随即又说:“年前苹果不是买了么?钱呢?”
“卖了六千块钱,三千还了账,秀嫣的学费三千块,已经没有了。”
“没有学费学就别上了!一个抱养的女子,值估花那么多钱么?”
田青也火了,他腾地站起来瞪着眼睛说:“怎么不值?她是我的亲闺女,就是拼了命我也要让她把学上完!”
丈母娘呜呜哭着:“我苦命的闺女,我的莉呀!”
田青的鼻子也酸酸的,他把眼光瞟向窗外把涌出来的泪水咽下去。
“不行就卖房,把房卖了,反正这病一定得看!”大舅哥瞪着他,
“卖房!”他一定也觉得妹妹的时间不多了,想最后再尽尽力,至于田青以后住那,那不是他所关心的,就像他明知道妹妹瘫在炕上却很少过来帮忙一样。
大舅哥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和田青怒目相视,丈母娘也停止了哭泣,其他人都沉默不语,空气变得异常紧张,
“滚……”
躺在床上动不了,无声无息的文莉突然爆发了似的,含糊不清地喊出一个滚字。她表情激动,满脸通红,眼角流出又大又沉的眼泪,被泪水冲刷了的眼睛突然变得清澈,她抖抖索索,含混不清地说:“秀嫣上学,不卖房……”
田青最先听清了这句话,他的眼泪“哗”地横出眼眶。众人围拢上去,丈母娘抚摸着自己闺女的手抽抽噎噎……
雨点终于飘下来了,屋子里更加湿冷,文莉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又陷入了混沌状态。田青久久地坐着,低着头,他头发蓬乱,瘦长的身体佝偻着,像一块风干了的生姜。
(七)
第二天中午,细密的雨丝渐渐结成一颗颗白色的粒子洒落下来,午后天空飘起大片的雪花,严寒在被送走之前吹出的最后一口寒气,遇到大地上升腾起的春天气息,还没有来得及落到地面,就融掉了,到处都是泥泞。
傍晚时分雪停了,在墙头上草垛上积了薄薄一层,院子的地面稀稀软软,墙角的野草却绿茸茸的,有几株竟从一只破竹筐的缝隙里长出来,探头探脑的,旁边还蜷着一只破布鞋。
田青坐在房门口抽烟,一口接着一口,阴沉的天气飘散的烟雾,让他的脸迷迷蒙蒙。他的心情仍然沉浸在一片悲凉之中,焦虑、恐惧,而又一筹莫展,大舅哥是个自私的人,而自己的确没有一点法子。面对困境,他没有泄气,拼了命的挣扎,到底还是手里没有一点钱去减轻文莉的病痛,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被疼痛抽走精神。
文莉一直沉沉地睡着,不吃不喝不睁眼睛,脸色灰白形容枯槁,眼窝深深下陷,颧骨高高凸起,田青不记得文莉有这么高的颧骨,他一直认为文莉是鹅蛋脸,他伸手去摸,文莉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是在呓语,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然后又沉沉睡去。田青细细地看着,心里突然一紧,怕得不行,跳起来直奔出门去了三燕的诊所。
三燕弯着腰在文莉身上听来听去,又翻开她的眼皮看看,然后站起身径直走到外面,田青急急跟出去,
“生命体征很弱了,熬不过这两天”。
田青的头皮一下子炸了,脑子里嗡嗡乱响,他一把抓住三燕的胳膊急急地说:“昨天中午还吃了半碗饭呢!”三燕叹着气摇摇头。
田青傻了,他失魂地挪进房里,看着文莉的脸,文莉双眼紧闭气息微弱,生命仿佛正在一点一点逝去。田青慌慌张张地摸摸她的脸,又抓起她的手,他不知道该抓住哪里,才能紧紧攥住那个正在一点点飘逝的东西,回过神来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他曾经想象过文莉离开他的那一天,但当这一天突然到来时,他如此的恐惧,觉得自己要被遗弃了,他呜呜哭着,不知不觉从炕边滑倒地上,鼻涕眼泪全流下来不成个样子,忘了门口还立着三燕。
三婶和李旺媳妇也来了,站在炕头,唏嘘哀叹着。
片刻之后,三婶回过身来,抹了一把泪,说:“田青,准备准备吧……”
三婶哑哑的声音像一把锋刃,穿透田青的耳膜,在他嗡嗡乱响煮成一锅粥的脑子里劈出一条清晰的通道,他抗拒着,抱着头蹲在地上,他想继续糊涂下去。
晚上,田青打开所有的灯,坐在炕头一把一把擦着文莉的脸,眼睛一会模糊一会清晰,她轻声唤:“文莉!文莉!”但文莉没有丝毫的回应,她希望文莉能看他一眼或是说些什么,哪怕像从前那样骂他、打他、抓烂他的胳膊都行,但文莉仿佛对他没有半点眷恋。
半夜,文莉突然动起来,扭着脖子嘴巴一张一合,仿佛想要说话,田青扑上去想听清楚,但随即又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好像快要窒息了一样,田青跑出去,砸响了李旺家的门,让李旺去叫三燕,然后又跌跌撞撞跑回来。
三燕和女婿从军提着药箱子进来,三婶和李旺媳妇也来了,屋子里一下涌进很多人,文莉艰难地抽着气,嘴里发出的呼哧声像是在拉动一只漏气的风箱,她的衣服被揭开了,露出苍白扎眼的身体,两个乳头赫然外露,乳房空布袋似的垂向腋下,田青心里一阵难过,他想帮她掩上,她一定不愿意这么难看地暴露着,可是他的指尖动了动,手仍旧无力地垂着,焦灼地望着忙碌的三燕,他不敢贸然插手,怕乱了三燕的节奏。
在东方泛起一线白的时候,文莉走了。
她再没有清醒过,“秀嫣上学,不卖房”成了她临终的遗言,她或许是不想再拖累田青了,就决然地离开了。
三婶说:“娃呀!别太难过了,让她安心走吧”。
(八)
谷雨悄没声息地到了。
天空是洗过一样的明净,远处的青山历历在目。
雨生百谷,蒸蒸日上,一切生命仿佛才刚刚开始孕育,文莉的一生却在这里画上了一个空洞的句号,她的梦想、她的挣扎、她的幸福、还有她所受的罪,一并终归虚妄,或许这个句号只是她另一趟旅程的开端―――没有疼痛,没有焦虑,在天国里健康地、轻松地生活。
田青坐在坟头,眯着眼睛,看着漫山遍野盛开的花朵,嘴巴里却是苦苦的。山下,包裹在无边锦簇中的是青灰的屋顶;山上,是开着迎春花的坟头,文莉的一捧新土堆在最前面的位置,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秀嫣走过来,轻轻说:“妈妈躺在这里看得见我们”。
葬礼过后的好多天,田青家的院子仍是一片杂乱,他在果园里疏花,肢体懒散,心里空空荡荡。干着干着,突然心里一紧,抬头看了一眼日头——该做饭了,刚一抬脚又松懈下来,已经没有人等着他的饭了,他兀自伤感着。
村头的大喇叭里,村长声嘶力竭地讲话:“要想果子长的大,还得把花掐,种瓜的得瓜,种豆的得豆,疏好花,疏好果,才能保证好收成……”
“妈的X,田青禁不住骂了一句粗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什么我种的是瓜,得到的却都是豆!”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呆呆地发着愣,许久之后,又继续掐着他的花。
欠下一屁股的债,又没有了文莉,这日子过起来,该是多么的寂寞。
作者简介:
赵维娜,女,咸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多篇。
我在梦里想你,我在渭风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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